咸阳桥

枇杷树 八下

作者混邪乐子人预警。

2023.5.20大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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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年,省里往京海派下来了一个指导组。

到底是安欣往省里闹得动静太大,总要有流程过手。

高启强顺势把京海建工集团的老董事长陈泰推了出去,指导组目标完成,京海继续相安无事。

 

京海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十五年。

安欣的眼睛从来没肯放过京海的哪一处风吹草动。

所以他是那样清楚的知道,这十五年里,自己是在哪一年的哪一天,真正地失去了哪一位旧友故交。

这十五年,京海被不明不白压下去的事,比起安欣在刑侦的七年里只多不少,姜鹏谭思言的事情都不过是冰山一角。

安欣唯一还算欣慰的只是,小安宁被他保护的还算很好。

也是安欣有意为之,这些年小安宁和市里区里那些长辈的接触总也尽量的少。

安欣苦中作乐地想,总不能真到那一天,让小安宁一个个的来问他,爸爸,怎么我的这个爷爷那个叔叔都被你抓进去了?

那他可要怎么扛得住呀。

 

 

张彪落到今天这个下场,安欣自觉没法儿跟李响交代。

李响不会想看见他一手带出来的支队成了今天这个样子。

安欣说不好自己对张彪是什么态度。他没那精力去怜悯他,说恨他,又有些不忍在里头。

但那点不忍还不如安欣能给石磊的多。

他们前几天去问询石磊的时候,方宁被石磊那种过度失血的样子吓得都变了神色。

安欣也为石磊被唐小龙逼着抽血的事情有些不忍,但他早不是00年那个安欣。

比00年的高启强还要凄惨多少的个体商人到他眼前,他也只说,自己的命得自己救,你不交代我也帮不了你。

李响走了十五年,安欣的行事言语里还残留着昔日的柔和态度,但真论起来,他的一颗心早就成了石头。

安欣曾经的满腹柔情,都被他在李响的墓前,和那封遗书一块烧了个一干二净。

 

那封遗书每一字都是深情眷恋,薄薄的三页信纸分量太重,重到要让安欣撑不起这一身警服。

他要完成李响留给他的遗愿,只能亲手把那封信在李响墓前烧掉。连同他心里的所有爱恨痴嗔一块,都烧给他在天上的爱人。

他不能放任自己被困在那封遗书里。给他这封信的人,最希望他朝前走。

他那时候一眼不错地盯着墓碑上李响年轻的照片,想,李响,你让我家破人亡啊。

 

安长林当年劝他不要从警,说你要真出了事,我跟你爸妈怎么交代。

那种感情,06年的安欣终于懂得。

京海真出了事,他跟李响怎么交代。

 

但京海这些年一直在出事。

所以他每次去墓地看李响,千言万语到了嘴边,总也是难以启齿。

 

所以安欣这次一定要抓住唐小龙。

所以安欣还是要亲手设局抓住张彪这个内鬼。

这些代价总也是张彪应当付的。

李响的音容笑貌从没因为时间的流逝就在安欣的心里模糊过,但是他也拿不准,如果今天李响还在,会不会愿意他做这样的选择。

 

但这个选择,安欣还是做了。

张彪也算配合,交代了关于唐小龙的所有犯罪事实。

指导组的人已经彻底不信任京海市局,想也知道,这些年唐小龙在系统里打通的关节绝不会只有一个张彪。

异地用警一千多人,他们最后终于抓住了唐小龙。

安欣负伤累累的右臂又抓住了一条快要从高空坠落的人命。

 

安欣知道,刑侦队长这个位置很重要,这些年跟张彪有牵扯的,不会只有一个唐小龙。但他现在还管不了这些。

唐小龙落网对他们来说是个很大的成就,这个成就值得赵立冬拉来不少人请徐忠纪泽吃庆功宴,也值得安欣特意跑去李响墓前跟他再说一说京海现在的时局。

 

 

 

这是安欣在李响跟前,第一回能把京海的事毫不吞吐地讲出来。

黄昏时候的阳光照在李响的照片上,安欣来看过他已经很多回,这一次又无端想要落泪。

安欣还是和李响说了张彪的事,三言两语就交代得清楚。他摸着爱人那永远年轻的照片,心里头觉得重得很,低头讪讪地跟他笑:“对不住,还是叫你那些心血都白费了噢。”

 

李响还在的时候,没少调解过他跟张彪的关系。

那时候安欣太轴,张彪太欠,算起来又还是半个明牌的情敌,李响那么懂人情世故的人,能把下头区县支队的人都处成兄弟,硬是解不开他跟张彪之间的那些个结。

那几年俩人唯一一次默契地停火休战,还是06年莽村工地的李顺案。

 

那是张彪带人过来跟他们组低的头,安欣看一眼那一兜子的面包雪饼就什么都明白了。

能给人出主意送这些小孩吃的东西的,除了李响还能是谁?

00年李响为他的倔头疼,俩人一块儿出了几回任务,倒给李响揣摩出一些道道来。

他们那时候年轻气盛,忙起来都不知道饿的。安欣出任务盯人的时候不肯为了旁的事分半点心,却还愿意吃李响那里常备着的面包饼干这些零食。

每回两个人有什么意见分歧,李响一包雪饼喂到他嘴边,安欣那么轴的人,说话的语调也得先软上三两分。

他并不是真就想吃这些小玩意儿,只是爱那一种从李响手里咬东西吃的黏糊劲儿。

那时候两个人才谈多久,安欣就着李响的手里吃雪饼,发烫的呼吸刻意地打在李响手上,叫李响连看他一眼都不敢。

 

06年的时候,安欣已经很久不和李响一块出任务。手里拿着张彪硬塞给他的一块雪饼,安欣在心里想着李响给张彪出主意的样子,还是好笑。

安欣还是受了张彪那份来源明确的礼。两个队是该合作,案子的事儿是大事,别的都先往后搁。

在莽村工地的时候,李响那难受的样子,安欣亲眼看的一清二楚。他怎么也想不着出事的李顺是李响的三叔。

跟高启强相关的案子有太多悬案了,莽村这一件,不能也再没头没尾的了。

  

但到底,那回他跟张彪摒弃前嫌的努力还是白费,莽村工地李顺案悬到了如今。

  

李响调停他跟张彪的心思也都是白费,到今天还是他亲手清算的张彪。

 

安欣跟李响的碑相对无言,再坐一会儿,他还得回去市里,指导组的工作还没结束。

 

  

  

身后传过来脚步声打断了安欣的回忆。

安欣回头看过去——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施伟。

施伟应该是刚从所里下的班,还穿着常服,手里捧了一束花来。

陆鹏的事最开始,安欣还是从施伟这里探到的口风。

他们都在下面的所里,辖区也挨得近,各种消息要灵通得多。

“师父,”过了这么多年,施伟还是这么喊他,“我来看看队长。队长他今天肯定也高兴。”

陆寒失踪之后,施伟就调去了下面的所里。听说是跟张彪起了不小的冲突,在支队办公室就放了话,说他只认李响一个队长。

安欣看着眼前李响的照片,跟他在心里头说,这是施伟,跟陆寒是同一批来队里的,你当时一块都扔给我带。这么多年了,变化也大,你还认不认得?

 

施伟把花端正地放到李响的墓前,退开两步,端端正正地敬了个礼。

安欣看他这一套标准的祭扫模样,似乎才又明白过来,李响早就去了那么多年。

他不用再等李响给他什么回应,不用再想李响见到今天到底高不高兴,死去万事空,人早就是真的不在了。

安欣突然觉得这里他再也呆不下去。

 

安欣没来得及注意到施伟的欲言又止。

但施伟的声音还是在背后想起来:“师父,陆寒——”

京海等了这么多年的人,不是只有安欣一个。

安欣闭上眼,杨健孟德海的名字又在他心里冒了出来,压得他一颗心坠得更重。

安欣跟施伟点了点头。

 

 

 

安欣一个人逆着京海繁华的车流往家走。

今天徐忠他们把下一步的方向定了,要查京海的电。

京海的电,一半姓高,一半姓孟。

 

京海只有夜风还是他熟悉的样子。路灯把河水也照得通明,安欣的满头白发在水里都照出倒影。

往前推十五二十年,谁也不是今天这种模样。

张彪也跟他并肩作战,杨健也是任劳任怨,孟德海也曾半辈子恪尽职守,看得稍重的只有那一墙荣誉。

安欣还记得,93年的时候他们高考完,孟钰本来也想当警察来着。

是孟德海不让。

孟德海发了很大的火,说我是京海市局的局长,孟钰是我的女儿,她这辈子要是进了京海的公安系统半步,那是送上去给人看笑话。

孟钰就是在这条河旁边跟他哭红了眼睛。

2003年的时候,是孟德海自己挑的杨健这个市局的女婿。

2014年的时候,京海大街小巷已经满是传言,说京海的电一半姓高,一半姓孟。

到今天,孟德海发的那场火好像还在昨天,真的是言犹在耳,但京海已经过去了三十年。

三十年,每一件事情都是真的。

 

京海的风吹了这么多年,说自己没得选的,真心实意觉得自己没得选的,不会只有一个高启强,也不会只有一个张彪。

京海这些年也真的算是,有情皆孽,无人不冤。

 

这句话安欣还是从李响的宿舍里看的。

那还是00年的时候,他们还谈着,黏糊得紧。中午休息那两个小时,安欣只要手头没案子,就总往李响宿舍跑。

他也不是要借人家的床午休,真到了屋子里怎么也不肯安分。

不管安欣他怎么糖衣炮弹的,李响人也不愿意给他瞎闹,他就到人家的桌子前头乱翻。

《参考消息》就是那时候给他翻出来的,其实一块儿翻出来的还有好几本金庸。

书名安欣都记不清楚了,就记得李响那个时候着急忙慌地放下手里在吃的那碗冰粉,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来从他手里抢这些。

安欣脸上促狭的笑都还压不下去,嘴里还不忘哄着李响,看武侠小说多正常呀,谁不看呀。你慌什么嘛,快点儿吃你那冰粉,还是我特意给你带的,你再不吃都不冰了。

好容易把李响哄去一边儿吃那碗冰粉,安欣又悄悄掀起书的扉页来看。

不知道是谁的一句点评印在上头——

“有情皆孽,无人不冤。”

 

要不然那个时候年轻人都爱看武侠,谁不想像神雕侠侣一样走遍天涯,谁不想学成降龙十八掌抱打不平。

只是这世上规律运转,从来冷硬如铁。

京海也不是武林。

 

安欣心里又久违地难受起来。

都冤枉吗?

都冤枉,谁来赔他的半生蹉跎,谁来赔李响的英年短折,谁来赔小安宁的生而丧母,谁来赔京海这些年更多的那些无声的冤枉。

再难受,要安欣重做选择,他的选择也到底还是一样的。

谁走错了路,谁总要负责,那些冤枉不冤枉的事,不归他管,他也再来不及管。

 

 

 

安欣到家的时候,小安宁还没有睡。

今天是周六,说起来算是小安宁难得的假期,但他白天忙着跟杨健孟钰套话,晚上去看的李响,跟小安宁还没有见上一见。

小安宁明显已经困了,小小一团窝在客厅的沙发上。

安欣催他去睡,许给小安宁说明天带他出去玩儿。

 

小安宁也不肯动。

安欣走过去,想看看他是怎么了。

 

小安宁低着头,犹豫着开口:“爸爸……学校里同学说,张叔叔他……是真的吗?”

小安宁已经十五岁,什么都懂了。

安欣早想到有这样一天,也不想瞒他,只是轻轻摸着他的头发。

安欣刚想把话岔开,小安宁却抬起头认真地问他:“爸爸,你不会和张叔叔一样的,对吧?”

安欣沉了一整天的心忽然轻了一下。

他看着那双和李响很像很像的眼睛,郑重地和孩子许诺:“爸爸不会的。”

 

京海的水很浑浊,但安欣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在里面沉沦一时半刻。

安欣其实一直记着,他穿着这身警服执拗着坚持正义的时候,李响看他的眼神是怎样的热烈——这种热烈对安欣来说是最贵重的奖赏。

安欣他会一直用李响最喜欢的样子活着,再苦再难也都甘之如饴。只有这个时候,安欣才觉得李响没有离开过他。

十五年了,安欣背着李响的遗物,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京海。

他总要给李响一个交代,也给他自己一个交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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