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阳桥

枇杷树 九

作者混邪乐子人预警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 

安欣是09年的时候回到的京海市局。从他接过调令的那一刻起,他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未来。

就像06年的莽村的暴雨里,李响孤注一掷地决定了他自己的命运一样。

 

 

那个时候小安宁刚刚上幼儿园,说话已经口齿清晰。每回安欣从交警队下班过去接小安宁的时候,看见他背着小小的书包跑过来,黏在怀里喊自己爸爸,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活人。

这是他和李响的孩子,是他和李响生命的延续。这个孩子已经会跑会跳,会笑会闹了。

小安宁没有妈妈,但是安欣总在尽力把属于妈妈的那份爱也一起补偿给他。交警的工作繁琐,在余下的一点不穿警服的时间里,安欣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尽数倾泻在了这个孩子身上。

孩子渐渐长大,童言无忌也总有安欣招架不住的时候。

 

安欣有次去接小安宁放学,小安宁窝在他怀里问他,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来接,爸爸,我的妈妈在哪里呀?

安欣觉得心里被人狠狠掐了一下,疼得发酸。他不知道怎么说,他只能摸一摸孩子的脸颊,偏头向旁边去。

这一回就算他肝肠望断,李响也不能再抛给他一包棒棒糖来替他哄小孩子了。

安欣只能咬着牙,眼睛久久盯着幼儿园旁边的那棵一小树。

他想,死去万事空,可是李响,你要是能看见今天,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。

 

孩子还仰着头,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安欣,在等爸爸给他答案。

安欣和孩子说,妈妈很爱很爱你,他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
孩子还是在他的怀里,不安地拽着他的衣角:“爸爸,妈妈是最爱我吗?”

 

一句话又让安欣想起来,06年最后的时候,李响留给他的穿着警服的直挺挺的背影。他翻来覆去地想过千百回,也从那背影里看不出半点转圜的余地来。

最后李响只留给他一封绝笔信,那信里言语,字字情长。

深情是真的,孤注一掷更是真的。

这些年里,他们爱彼此或许都能重逾性命,却到底还是比不上那烫人的理想。

 

安欣跟孩子撒了谎。

他说,对,妈妈最爱你。

安欣说什么,小孩子都信的。

小安宁继续问他,那爸爸最爱的是我吗?

安欣还是继续骗他,说,是啊,爸爸最爱宁宁了。

小孩子都爱问这些的。

安欣很小的时候,父母还健在,他也总爱问这些。他爸爸就故意逗他说,不是的,爸爸最爱的是妈妈。他气得直哭,还是妈妈过来哄好的他。

李响其实比他会哄孩子的多,当时他们去西萍县接陈书婷母子的时候,晓晨就更爱和李响玩儿。安欣顺水推舟,跟李响讲,孩子喜欢你嘛,你陪他们坐火车回去。其实是舍不得李响冒高速公路这个险。

但现在李响总不能再来哄一哄小安宁了。所以安欣只能骗小安宁,说,爸爸最爱他的。


小安宁在他怀里说,我也最爱爸爸妈妈。我知道,妈妈长的和桌子上的照片一个样子。什么时候妈妈回来了,我要告诉他,宁宁最爱他,他不要走了,他应该陪着宁宁的。

安欣再也接不下去。他只能跟孩子说,宁宁,爸爸带你去买糖吃好不好?

 


也是那一年。

安欣在青华区的交警大队得了优秀标兵,年末区县的大队推优到市里,一起开表彰大会。

那时候郭局还在,问他回不回来。

其实安欣这样天天带着小安宁,也算是能有个安心的日子。但是小安宁是李响留给他的孩子,他每回看见小安宁,也还是忘不了李响给他的最后那些交代。

那也是他心里实在放不下的事情。

安欣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,胸前的大红花还没摘,笑着跟郭局打岔,这话是张彪让您带给我的呀?这么多年他还能记挂着我呢,不容易呀,就是…….

 

郭局站那等着他的下文。

安欣跟他接,郭局,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。做交警,风里来雨里去的,我这情况……还有个孩子要顾。我也是听说啊,听说现在局里信息科编制还没满,您看这要是……

郭局在京海市局这么多年,什么看不明白,就算看着比前几年老了许多,一双眼睛还是鹰一样的锐利。

他嗐了口气,你那是想明白了吗?

信息科是不出外勤,但里头科技手段,数据档案的东西不少,里面工作的人要是有心,京海就是有半点风吹草动,也能清楚明白地瞧个八分。

 

这一批孩子,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倔。

当年是他看错了李响,看那孩子四平八稳人情练达,像是个能把自己在京海熬出头来的样子。他怎么也没想到李响的性子是那么的烈。

当年的事,到今天他都不算能释怀得了,何况安欣。


安欣调回的事,也是孟德海跟他打的招呼。

他也快退了,最后能做的,也只是全这孩子一点心愿。

 



09年那时候,李响带出来的支队已经散得差不多,但小安宁还能认得出支队里的每一个老队员。有时候张彪英子他们过来太勤,安欣还笑,怎么,怕我这个做爸爸的亏待孩子不成?

张彪这时候总刺他,说响队的孩子,我们还不能来看看了?安欣也不在孩子跟前和他吵,只是一面说着能能能,一面就把孩子从张彪身边抱过来到自己怀里。

小陆是来得最多的一个,他来的时候十有八九施伟也跟着。

施伟是个直肠子,每回来只是跟小陆一块帮着安欣拾掇拾掇家里,只是他一个Alpha也没成家,不精此道,没少给安欣家里被动更新扫帚拖把等一应清洁用品。

小陆鬼精的很,拉着施伟收拾残局的时候,有时候抬眼看安欣带孩子的样子,就在一边偷偷的笑。仗着在孩子跟前安欣总不能吵人,小陆也不避讳安欣,拉着施伟就说,还记不记得师父当时带他们时候的样子,我多说两句话他还嫌烦的。这时候跟着孩子,师父也不嫌自己话多了。

安欣听得连连笑骂,让他俩以后少来,说真是看我这儿家也有孩子也有的,过得太顺心了,你俩特意给我添堵来的。

 

 

 

那些日子好像都还在昨天。小陆失踪,姜超远调,施伟下放,英子升迁,老李退休,大刘伤退,好像都是一场过的太快的梦。

但每一件事也都是真的。

十五年过去,张彪被他亲手送进审讯室也是真的。

京海的宦海一团污糟,张彪孟德海做的事,放在京海是不够看的。选择的机会就握在安欣的手里,安欣还是这样做了。

这是他十五年才等到的机会。

不要说他和张彪之间那点单薄的情分,就算这回,真要让他亲手把孟叔送进去,他也认了。

他不能再等了。

 

张彪要见他。

张彪喊他喊得整栋楼都听得见。张彪喊,小陆失踪,你也要负责任。

安欣走进去,但张彪那些激烈的愤恨和崩溃的情绪,说到底和他并没有什么相干。他只是和张彪说,你讲讲二二八案是怎么回事,小陆失踪是怎么回事。

早被安欣拼凑出了七八分的故事,被张彪真正地讲出来。

安欣手摸到自己的一滴泪。十五年了,等陈年旧事铺开眼前,他也只还有一滴泪了。

他带上了指导组借调过来的孙旭,开车去力水县。那是陆寒最后失踪的地方。


 

陆寒是04年来的队里,来的时候,他自己想跟的师父,其实是李响。

那时候陆寒为了成功拜师,总是去敲队长办公室的大门,一天三趟都是起步价,一大早过来就给人拖地冲茶叶的。

安欣看着,心里一面乐,一面有有点子不得劲儿。怕别是支队里招进来了第二个张彪,真让他再多个情敌。

 

其实也好理解,年轻人总是慕强的。李响那样年轻就做了支队长,办案身手人情协调上,什么能力又都是没得挑的。小陆想要他当师父也在情理之中。

只是李响不肯,跟小陆把安欣夸出朵花来,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哥们还能害你吗,给你挑这个师父真是为你好。

安欣那时候心里不痛快,但小陆刚来,他一个大队长总不能欺负新人。心里不痛快就还找李响发。

安欣从这面敲着窗户,把李响从跟小陆那一句比一句密的推拉里刻意喊过来,隔着窗户递给人新茶补存货。

李响刚接了茶满脸笑模样看他,他就给人撂下一句,您当了队长真是大忙人,连徒弟都没功夫亲自带了噢。

小陆还站在队长办公桌边上,那么伶俐的人,这场面他不敢凑过来圆。

其实要是李响捱不住小陆软磨硬泡,真把人收了当徒弟,安欣心里更得记他一笔。这么多新人过来你都不带,人家给你泡三两天茶你就软了,喝我这么多年茶叶也没见你跟我真服软听话的。

李响也是存心,这几年被他噎得多了,面上的讪讪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。

他转手就把那茶跟小陆跟前递,你师父见面礼都给你了,你这孩子平时不是挺机灵的,高兴傻了呀,喊人。

安欣就在那看着小陆笑。

小陆看着怼到自己跟前的茶罐子,活生生吓得往后退了两步。

这些天他一直是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往李响眼前凑的,软磨硬泡功夫到家,自己往后退还是第一回。

小陆浑身僵硬得就剩下嘴皮子利落:“队长,我想起来了,我还有个结案报告没写。我马上去马上去,您昨天才跟我们强调报告提交要及时,我这个人您了解,您说的话我一直是绝对服从的,不能给您拖这个。”

 

 

 

小陆最后还是喊了安欣师父。

李响是习惯跟人说好话的,但真论起来,支队里谁能拗得过队长——李响连安欣张彪那关系都能硬调。

小陆是个好徒弟,人机灵,学什么也快。安欣带了他两回,他对安欣也就是真的心服口服了。

那两年安欣带小陆带得尽心尽力,把他教的很好,连郭局都说,你这个徒弟,快成老刑侦了。

两年,说起来好短,但足够改变一个人一辈子了。

安欣带小陆两年,把他带的那么好又那么倔,让他咬住二二八案怎么也不肯松口。

曹闯带李响也还不到两年,就用情义两个字教他赔上了一生。

 

安欣是知道的,李响为什么不想带徒弟。

他是害怕。

他怕那些孩子走他的老路。

他对曹闯是深恩难忘的,为了还这份恩情,他搭上了太多的东西。这滋味太苦,那些年轻人眼里是那样的有神采,他不能让他们落到这步田地。

04年的时候也是多事之秋。高启强刚当了建工集团的经理,活动很频繁,队里的事情又多又杂。安欣心里压着一堆事,知道李响的这些想头更是心里发梗。

他不愿意放下曹闯的事情,但看着李响独自挣扎难受的样子,又忍不住地心里跟他一块在疼。只是他再疼也放不下曹闯的事。

他父母出事就是因为内鬼,他都没见上最后一面就成了遗孤。亲手抓出来内鬼,是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和自己立的誓。

 

安欣年轻的时候并不好性儿,哪怕是对着李响,温柔也是有限。

他只是觉得李响自然该由他来管的。

还没真谈上的时候,他就不问半句李响的意愿,直接把下完水沟的人接到家来照顾。

04年心焦火燎的时候,他发起狠来,更是给李响生生地打出过眼泪。

本来不管他爸还是安叔,教他也都是拿橡胶棍教,信奉一个打疼了就记住了。

安欣火气上头,管教人也只会拿这个。

 

那一回是为了唐小虎的事,唐小虎把人打了,伤得不轻。那边小陆还在劝受害人别跟人家和解,安欣就接了小五的电话,知道队里拿了受害人的谅解书,把唐小虎给放了。

接电话的前一刻,受害人刚口头上跟他们同意了,要把谅解书给撤回来。

安欣让小陆回家,自己开车回队里,一路上压着火。

就在前一天,他对曹闯的重启调查报告又给上面打了回来。

 

安欣到队里的时候,已经过了下班的点,队里人都走没了,李响还在队长办公室里补结案报告。

安欣进办公室连门都不敲,拉下来百叶窗就吵起人来。

那时候他们都年轻,话赶话就叫人想动手。

李响跟他那混不吝的样子,让他头上青筋一跳一跳地疼。

安欣在军队学过的擒拿手段比警队里的更准更狠,李响身手那样好,一下子也没躲过。

他把李响就死死压在办公桌上,半边身子欺上去,从脊背到膝盖压实了,叫人一点动弹不得。

他一只手从李响的办公桌底下顺了橡胶棍就往人身上抽:“李响!你自己听听你讲的是什么话!”

“当时翻你桌子上,什么参考消息一本一本的,读书读狗肚子去了!”

“你犯浑犯到我跟前了是吧。”

他下手毫不留情,从脊背一路打到腿根,李响一声不言语,忍疼忍得发颤。到后来克制不住生理反应地在躲,安欣也不肯丝毫饶过他一下。

他想,这才哪到哪呀。

“你不是让我给你带徒弟吗?”安欣还在训他,咬牙咬得自己眼睛都泛了红,“李响,我连你都管不了,我拿什么去管你给我那些徒弟。”

 

后来是一根橡胶棍在人身上都打裂了,安欣才发现,匆忙停的手。

李响三两下从他的压制下挣开,安欣才看见李响眼里有泪。

是他太激了。

安欣咽下胸中那口还没喘平的气,心里打翻了的心疼后悔,说出口却都变成了那一句多年不变的祈求:“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?”

 

06年的最后,他拿到李响的笔记本。一页一页对照之下,才知道那件事是孟德海龚开疆的授意。

其实他跟李响,那些隔阂心酸的日子都算上,再怎么满打满算,也凑不到七年光景的。

这七年让他赔上了一辈子,赔得心甘情愿。


之前李响还在的时候,他太年轻了,总爱做梦。

从他第一次逗着李响说出莽村童年往事的时候,安欣心里就起了一种冲动。他想把李响拉到自己的羽翼下面来,像母鸡护着小鸡崽一样,管着他护着他。 

他本以为,二0一案发,李响下水捞尸那一晚,路上晃人眼的灯光只是一个开始。

梦醒之后他才知道,他不光管不了李响,护不住李响,就连一个身后的公道,都让人等了这样久。

李响只能在这十五年里,一次又一次地成为了安欣摆不脱也舍不得摆脱的梦魇。





评论(12)

热度(95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